家屬
時間:2020-08-05點擊數(shù):1507次作者:超級管理員
清早遇見,她會說:“早,來上班啦?!?
讓我們幫忙后,她總說:“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
她,四十多歲,小小的個子,瘦瘦的,膚色白皙卻沒什么氣色,她說話總是溫溫柔柔的,對我們很是禮貌客氣。她不是患者,她是患者康華的家屬,在日常省去主語稱呼的對話里,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暫且還是和平時一樣叫她康華老婆吧。她陪著康華,給他喂飯、擦身、鍛煉肢體、收拾污穢,日復一日從不間斷。
康華是在別的醫(yī)院手術以后轉回本地來的,像我們這種基層醫(yī)院對這些從大醫(yī)院轉回來的重癥病人而言,就像是最終歸宿般的存在??等A住在我們科很久了,基本上都是她一個人在照顧,偶爾她的母親心疼女兒操勞會來替把手,隨著時間流過,康華老婆和我們也變得熟稔起來了??等A很依賴他老婆,病情讓他變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康華老婆說她這是多了一個不懂事的大兒子,她不常笑,卻給人一種樂觀的堅強。
那天我是管康華那組的責任護士,康華依舊任性的拉著他老婆的手不讓她外出,康華老婆耐著性子一遍一遍地跟他說:“我很快就回來的,就出去買個東西,回來給你帶西瓜好不好?”康華還是像個孩子一樣不依不饒的,見狀我忙上前幫著勸了康華幾句,在保證回來會給他帶西瓜以后,王康華終于同意了。下午,我看到康華老婆,眼睛紅紅的,腫了一圈:“怎么了?”
她還沒開口眼淚就掉了下來,語帶哽咽:“我爸,沒了?!边€沒等我表達我的同情,她接著說:“后天送葬,我走不開?!?
“要不,你老公家里找個替手的人,讓你婆婆來看半天就可以了。”我替她出著主意。
“我婆婆……算了,也來不了。”她唇邊的苦笑很快就被淚水掩去了。我想安慰卻不知如何開口,很快其他患者的鈴聲叫走了我,她就一個人呆坐在康華的床邊,大抵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吧。
康華腦內的腫瘤復發(fā),已經(jīng)昏睡了,一天之中醒過來的時候少之又少。上前夜班的時候,給康華換了輸液瓶,我問她:“我聽說,復發(fā)了,家里怎么決定?”
“他家里兄弟商量了,決定下周一給他動手術。” 她的聲音很低,言語中帶著嘆息,“他的情況我知道,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好不了了,我倒是覺得就這么走了,也好,你說呢?”她眼圈泛紅地看著我,像是在尋求某種回應。
理智的選擇這個時候放棄也不失是個好的選擇,但情感上難免會被人詬病冷血。在我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了之后,她回過頭看著她的丈夫,淚光中的康華躺在床上紋絲不動,她沉默了很久才說:“我想讓他少受一點苦,也想給兒子留下點錢,活著的總是要想想以后的,對吧?”“嗯?!蔽椅⑽⒌攸c了點頭,她想的確實也沒錯的。“可是,我做不了主?!彼臏I應聲而下。
我一時語塞,我想說些什么去勸慰她,可又覺在她那聲壓抑的“我做不了主”面前那些話語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我試圖轉移話題,但我卻被她的悲傷感染到了詞窮,或許此刻我能做的僅僅是陪著她悲傷片刻。
我們相顧無言,她繼續(xù)抹著眼角的濕潤,低頭嘆了口氣:“你忙吧?!比缓蟮皖^轉身回康華床邊。
看著昏暗的床頭燈下她瘦削無助的背影,我很無奈自己什么也幫不上,我們能給予的不過是螢蟲劃過夜空的微光,而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獨自堅強著,在暗夜中彳亍前行。
過完新年初三去上班,康華老婆的聲音意外的以尖聲厲叫破開了清晨的寧和,初春冰冷的空氣都隔不開她的憤懣。我不解的問同事發(fā)生了什么?得到的消息是昨天康華老婆家里辦百事,她懇求了康華家的媽媽和大姑來照顧康華一天,但是被拒絕了。而康華的媽媽卻在今天來了,在病房里指責康華老婆耽誤兒子病情紜紜,然后康華老婆崩潰了。
人都是這樣,有時擊潰我們內心的不是生活給予的苦難,卻恰恰是身邊親人的不理解和怨責。她不辭辛勞日以繼夜照顧著她的丈夫,她不怪他婆婆對康華照顧的缺如,她背負自己父親臨終不能伺候床前的自責,她可以沒有關心,但她不能忍受她所有的付出被她婆婆顛倒黑白當成了不出席的借口。
那個人,是因為隔壁床陪護因她被投訴都會急著要去為其解釋甚至自掏腰包也要補償對方的人;那個人,是會掏錢替病房里完全陌生的小混混償還嘀嘀車錢的人;那個人,是溫聲細語卻總在夜半時分暗自垂淚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了她無處安放的悲涼。我們只能勸離了她的婆婆,卻是無權置喙她的家務事。
冬日的暖陽映得病室一片金光。
她含著淚開始給康華洗臉擦身,給他熱飯喂食,然后有條不紊的翻身拍背給他做治療性鍛煉,一如既往,只是偶爾夾雜幾聲抽泣。
康華,昏昏沉沉,對著一切一無所知,面容安詳。
家屬,帶著家的屬性,或甜美,或傷感,或團圓,或支離,但是,有她的地方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