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關(guān)于“臨終關(guān)懷”、關(guān)于“告別”的故事。

       很早就認識了花婆婆，在我還是很年輕的護士時，她陪著她那老年癡呆的老公住院，照護期間基本都是一個人，子女們鮮少露面。她一個人把癡呆如孩童般的老公照顧得很體面，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情的老太太。每次帶著老公來住院，都是很大的陣仗：左手扶著老公，右手提著東西，身上又背著個大袋，就像來病房安營扎寨。一來就會高聲與我們招呼：“姑娘們，我們又來了！”

      這一次，花婆婆第一次以患者的身份入住我們內(nèi)科，子女幫著提住院用品，她緩緩地走過來，梳著一絲不茍的小小發(fā)髻，戴著一副老花眼鏡，依然笑容和藹，臉上皺紋如水波紋般蕩漾開來，只是看上去瘦了很多，我發(fā)現(xiàn)她左手臂上戴著根“PICC”管，然后看到入院診斷上寫著：“肺癌伴多處轉(zhuǎn)移”。我心里正想著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呢？花婆婆沙啞的嗓音傳來：“我知道自己什么病，我就一個要求，讓我不難受就行。”我有些驚訝，在工作中碰到有很大一部分患癌家屬并不愿告訴他們真實的疾病，就連醫(yī)護人員也要配合著一起說謊，可是這樣善意的謊言又能瞞多久呢，隨著病情的發(fā)展，醫(yī)療手段的束手無策，患者會充滿怨恨和緊張，家人跟著一起痛苦到結(jié)束，忘了道別，也忘了道愛。如果患者知道自己的真實病情，會不會有不一樣的過程呢？

      “阿婆，這么快就換好病員服了?！碑斘易哌M病房，看到花婆婆已換好病員服，站在窗前眺望遠方，窗外可見醫(yī)院小公園里的高大樹木，層層疊疊，濃密的綠在陽光下閃著光亮，這光亮里有著厚重的生命力，仿佛能給予人們力量?；ㄆ牌疟砬闇睾?，不悲不喜，陽光斜斜地打在她臉上，讓我想到“安寧”這個詞。“小陳，我要在這里呆到最后，要麻煩你們了”。我其實并不適應(yīng)與患者談這樣沉重的話題，我們的工作中關(guān)于“臨終關(guān)懷”的部分做得并不多。

      

       花婆婆住院有一段時間了，現(xiàn)在的她在病房內(nèi)稍微活動就感覺氣喘胸悶，已經(jīng)開始帶上氧氣管，腫瘤在她體內(nèi)瘋狂地生長，消耗掉她的營養(yǎng)，也吸收掉她的生命力，她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醫(yī)學(xué)只是讓她好受一些?；ㄆ牌畔矚g與人聊天，喜歡與我們說她老公得老年癡呆后的趣事。她說：“小陳啊，阿婆力氣越來越少了，說會兒話都有點吃力”?！鞍⑵?，你真的不考慮轉(zhuǎn)腫瘤科去嗎？他們可能比我們內(nèi)科有更專業(yè)的辦法？”“不了，不想再做些無用的治療了，化療幾次，要了我半條命，不做了。”我竟無言以對，當醫(yī)療手段用盡也挽回不了的時候，延長生命是不是也延長了痛苦的時間?！靶￡悾銜缘脝?，阿公在監(jiān)護室，插著各種管，最后過得非常痛苦，我不會讓自己也全身插著管死?！被ㄆ牌拍抗鈭远?，這是她的選擇，她說：“沒關(guān)系，我都這么大年紀，趁還有些時間，我要好好準備準備。“準備什么？”“阿婆要出遠門，不回來了，總要帶點自己中意的東西。”花婆婆說得氣喘吁吁，女兒眼眶濕潤，邊撫后背邊說：“阿媽，你慢慢講，東西我們都會幫你準備好的。”一個老人把死亡說成是沒有歸期的“遠行”，然后準備喜歡的東西一起帶走，也許這樣在“遠行”的途中就不會孤獨和害怕。如果死亡是另一場“旅途”，那么在與親朋告別時，會不會少一些凄涼和悲傷。

       早上醫(yī)生為了緩解花婆婆的呼吸困難，做了“胸穿”治療，在抽掉胸腔里的積水后，花婆婆感覺呼吸困難的癥狀好了很多，整個人輕松不少，花婆婆的精神明顯好了很多，中午飯也比平時吃得多。她讓女兒幫忙梳頭，灰白稀少的頭發(fā)梳成一個圓形的小髻，用一枚銀簪子固定，灰暗的臉龐堆起笑容，卷起層層笑紋。她說，她要去買一些東西，為自己的“遠行”挑選中意的東西。站在醫(yī)院的角度，不希望這樣的患者在住院期間請假離院，負面的新聞不是沒有，但是如果這是一個臨終患者的愿望，是不是也應(yīng)該給予滿足，誰都不是鐵石心腸的人，記得《獅子之家的點心日》里，雫小姐說過：“一次美好的臨終，足以匹敵一段充實的人生?！北M量不留遺憾地面對“旅途”，也是對“人生一場”的尊重，生死是生命的一體兩面，醫(yī)院是生的開始，也可以提供臨終的關(guān)懷和照顧。

       花婆婆坐在輪椅上抱著漂亮的手袋，手腕上系著一只淺粉色氣球，氣球上畫著一張笑臉。旁邊的兒子提著一個大紙袋，她開心地笑著。我說：“阿婆東西都買回來了?！薄皩Φ膶Φ?，都買回來了，想要的都買嘍?！北M管聲音不再洪亮，但還是能聽出她語氣里的輕松，本以為不會再有機會親自挑選，但這個愿望卻意外地實現(xiàn)了。在很多年后，我在書中讀到一位臨終患者也把自己的死亡稱為“旅途”，在精心挑選好“旅途”中的物品之后，在一些個小小愿望被實現(xiàn)之后，她竟然對即將到來的“旅途”充滿期待。人生的最后，不再恐懼死亡，安寧地離開，也是對家人最大的安慰。

      

       那天病房里很多人，所有子女都在場，個個表情凝重。花婆婆有時清醒，有時沉睡。應(yīng)她自己的要求，在住院期間，所有的醫(yī)療處置都只是對癥治療，減輕她的痛苦，只關(guān)注她這個“老太太”。我們讓她不疼痛、不惡心，讓她舒適地與家人在一起度過最后的時光，沒有吊瓶，沒有心電監(jiān)護，除了一根鼻氧管，全身沒有任何其他的管子，那根“PICC”管也早已拔掉。她穿上了新的衣服，床單被套也不是醫(yī)院里統(tǒng)一的樣式，而是那天她自己親自選的，子女們已為她換上。床頭柜上有一大束鮮花，淡淡的香氣在病房內(nèi)流淌，那只淺粉色的“笑臉氣球”依然還在，被系在床欄上，隨風(fēng)輕搖。我不再頻繁地巡視，這是花婆婆與家人的最后時光，也是最后的道別，不能被無關(guān)緊要的人打擾。直到她的兒子過來跟我們說：“老媽已經(jīng)遠行去了，謝謝各位的幫助，住院期間她沒受多少罪，走的時候很安詳。”他感謝醫(yī)院在病人和家屬放棄治療后依然提供病房給予安寧療護和臨終關(guān)懷。

       十幾年的工作中，看到過太多積極治療到最后的患者，痛苦地匆匆散場，根本來不及好好地告別，對自己，對家人，內(nèi)心總會有遺憾吧。花婆婆的故事給了我不一樣的啟示，善終是生命最后的體面，臨終的安寧不僅可以撫慰離別的傷痛，也可以讓家屬重拾生活的勇氣。

       醫(yī)院護工的工作效率很高，花婆婆的病房不多時就被清潔消毒了，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已經(jīng)沒有花婆婆的氣息了。病床上鋪著醫(yī)院統(tǒng)一的白色床單，規(guī)整的被子，床頭柜上固定著統(tǒng)一的熱水瓶。我仿佛還能看到那只淺粉色的氣球在床旁輕輕擺動，當時，它是不是也在為花婆婆送行，和她告別呢！

        編輯：陳輝軍  審核：王文荷  終審：尤國美 吳麗麗